四种屏幕:传播媒介的空间特性
(作者:姜浩 本文已发表于《现代传播》杂志2011年第12期)
【内容摘要】 本文探讨人与屏幕的空间关系。研究者过去仅关注三种屏幕,或者忽略电影屏幕,或者将电视屏幕与电脑屏幕混为一谈。本文将我们身边的屏幕更明确地划分为电影屏幕、电视屏幕、电脑屏幕和手机屏幕四个类别。我们从拟人的角度出发对这几类屏幕的意义作了观察研究,着重分析了空间特性对人与屏幕关系的影响。
【关键词】 屏幕;公众;社交;个人;视频
屏幕,越来越多的屏幕,占据了人们越来越多的注意力,在社会生活中发挥了越来越强的影响力。屏幕作为人造之物,原本被人当作一种工具,它们甚至算不上独立的工具,只能算作是工具的一部分。但如今人们发现,这些屏幕早已无处不在。它们既像一面面镜子,人类从中可以看到自己,又像一个个“主宰”,它们支配和塑造了新的人类。它们“改变了现代生活的一切,成为人类文化背景的一部分,甚至成为人类自身的一部分。”①
有些现代媒介的研究者悲观地断言,由于屏幕占据了话语的强势,人们会变得比历史上任何时候更内向。现实世界似乎的确在向这个方向发展。屏幕上适时地出现了很多以宅男宅女为主角的电影和电视剧作品——例如电视系列情景喜剧《大爆炸理论(The Big Bang Theory)》等等。而具有讽刺意味的是,这些电视剧受到如此热烈的追捧,更进一步地证明了有很多人喜欢呆在家里观看这些美剧。他们心安理得地透过屏幕访问网络上的论坛、博客、社交网站与爱好者群,在虚拟空间里交流与电视和电影相关的信息,而不是走出房门,到现实世界中去和别人面对面交往。就这样,今天文学和影视作品里的主人公,已经逐渐变成不善言谈、缺乏运动、身材瘦削、衣着邋遢、头发凌乱、面色苍白的宅人,而他们苍白的脸庞上,毫无例外地隐隐显出屏幕的反光。
然而这些研究者没有注意到,与此同时有另一个趋势正在发展。如今的年轻人已经不再像二十年前电视机前的“沙发土豆”。他们不仅被屏幕吸引,被动地坐在屏幕前面接受娱乐,而且会与屏幕进行沟通,或利用屏幕与他人交流。在“镜子”和“主宰”之外,屏幕也成为人们通向另一个世界的“窗口”,这一扇扇窗被置于我们所身处的世界中,向我们展示二维的活动画面。这些活动画面或者是来自另一个现实空间的映像(即摄像机拍摄的影像),或者是来自虚拟的电子世界、赛博空间的映像(即电脑中生成的CG影像),也可能来自二者的混合(即合成影像)。呈现映像的屏幕二维空间是一个有局限性的平面,它是对更大范围映像所作的裁切。影视创作人员通过设计、营造和持续地选择与确定这个有限的矩形中包含哪些内容,实现自己的创作意图。屏幕也是每个个体与社会中另外的个体沟通的桥梁。人们与屏幕直接面对,又间接地与他人沟通,屏幕是传播学中传播信息的信道最前端,是虚拟世界与现实世界的接口,是麦克卢汉所说的典型的“人的延伸”。
人类学家爱德华.霍尔曾经根据人与人交往的空间传统,讨论了其在文化中的意义。他将人与人之间的距离关系分为四种,即:亲密的、个人的、社交的和公众的
②。这四种距离关系也可以用来分析人与屏幕的关系。在工作和生活中,人们面对的屏幕虽然很多,但主要也可以划分为四种,包括电影屏幕(在英文中也是Screen,在中文中则更多被称为银幕)、电视屏幕、电脑屏幕和手机屏幕。目前诸多论述中仅仅提到三种屏幕③,有的划分方法是基于屏幕的尺寸,如电影屏幕、电视屏幕和手机屏幕;有的则将视点局限于电子媒介,如电视银屏、电脑屏幕和手机屏幕。这些分析中或者忽略了现在已经高度电子化、数字化的电影屏幕,或者将电视屏幕和电脑屏幕混为一谈——而实际上二者虽然尺寸相仿,却有着本质的区别。
一、电影屏幕
在历史上,从戏剧剧院到电影院,电影首次让观众的艺术体验对象转向间接的媒介——屏幕。戏剧的体验时空与电影作品的体验时空既有相似之处又有区别。剧场是基于三维现实空间的,剧场中的演员、布景是真实的。如果他们愿意,戏剧演员可以走下舞台,穿行于现场观众当中,与他们进行丰富的互动;电影是在二维屏幕空间中呈现的。电影作品呈现的所有活动在另一个时空——即创作时空中完成,屏幕中的演员无法像戏剧演员一样,与观众在现时现地分享剧作的内容。
但电影能够为观众提供一种类似梦境的体验,电影屏幕是观众通向梦境世界的桥梁。虽然这个梦境世界不是观众脑中的潜意识所生成,而是由电影创作团队精心营造。电影工作者就像《盗梦空间》里的梦境设计师,影片的欣赏者坐在影院中被“注入”梦境。尽管观众不能像该片中的人物那样影响梦境的内容,但他仍然是处于清醒的状态,在这其中,观众与电影屏幕的空间关系对体验活动有重要的影响。
电影屏幕与观众的距离关系类似于爱德华.霍尔所定义的“公众的”类别。这一范围暗示电影院是比较正式的场合,而“看电影”这种行为在今天已经演变为具有一定仪式性的、非常规的社会活动。观众通常需要安排特定时间,在影片上映档期专门离家外出来到电影院,才能欣赏到自己感兴趣的电影作品。正因为如此,如今人们一年观看电影的时间非常有限。即使是最狂热的电影爱好者,其呆在电影屏幕前的时间也无法与电视剧爱好者面对电视机的时间相提并论。
社会活动中重要人物与公众见面时,通常也在与影院中屏幕相似的“公众的”距离出现。事实上,电影院的确常常被用来举办演讲、开大会和作报告。在这样的环境中,银幕换成了报告人就坐的主席台。电影观众像报告会中的被报告人一样,仰视位于水平视线高度之上的电影屏幕(或作报告的人)。统统面朝一个方向坐在密集而整齐的人群中,每个观众自由活动的空间有限,其个人情感的表达也受到克制。由于影院中的环绕立体声效果与全黑的环境,观众的注意力基本上被屏幕完全占据。和电影屏幕中演员们的上窜下跳、激情澎湃或声泪俱下相比,安静地坐在影院座位上的观众相对被动和消极。
二、电视屏幕
电视机与观众的距离则可以比拟霍尔理论中“社交的”类别。这是几个人共同活动的空间范围。与一个单位中同事们在办公室的交流环境相似,电视屏幕与家庭成员的互动主要发生家里的客厅——这也是一个可以举办社交聚会的空间。在这样的场所中,每个观众的活动自由比在电影院中更大,他们可以随时离开屏幕到别的房间,或者边看电视边从事其他事情。从时间角度考察,在部分情况下,观众按照电视台播映的精确时间观看电视剧等特定节目,在另一些情况下,观众只是在工作以外休息时,随意从几十甚至上百个频道中选择自己感兴趣的内容。
在观看者与电视屏幕之间,红外线遥控器的作用形式与社交时人与人之间的视线沟通相似。和电影院里的情况不同,这里的视线基本是在平视方向的。看电视的活动虽然常常发生在比较暗的环境中,但房间里很少像电影院那样一片漆黑。电视屏幕对观众的注意力是非独占的。在熟悉的家居环境里,观众的情感表达更加轻松、更为自由。
从媒介对人影响的角度观察,电视明显比电影更平等。电视屏幕提供给观众坐在自己家里直观地、视觉化地了解他人生活的途径,电视新闻节目、电视剧就是其中的典型代表。此外,观众也可以通过电视屏幕获得别人的观点,这是电视评论节目、电视讨论节目的意义所在。与《娱乐至死》认为强势的电视媒体剥夺人们理性思考的机会、削弱人们的阅读能力不同④,电视实际上也能在某种程度上加强这些能力,更不用说今天的屏幕上字幕的大量出现,让人们利用电视阅读的机会大大增加。
新技术的应用让电视屏幕变得更大、更清晰,今天的电视机适合显示比以往更多的文字。液晶和等离子显示技术也让原来的球面、柱面屏幕变成平板屏幕。这样一来,屏幕四周边缘区域的文字不再发生扭曲变形,在屏幕底部滚动的字幕新闻也不再会干扰屏幕中心区域的画面内容。不仅如此,全球化、互联网让影视作品在不同国家之间更快地流通,观众比以往更多地在电视屏幕上看到非母语的电影和电视剧,电视字幕超越高成本的配音而成为译制的主流,这必然导致电视观众在屏幕上进行大量的、快速的阅读。
三、电脑屏幕
更多的阅读发生在电脑屏幕上,这是在电脑刚出现时人们难以想象的。最初的电脑甚至没有屏幕,科学家通过一系列发光的电子管判断电脑运行的情况。即使是在个人电脑出现以后,很长一段时间里电脑的输出设备都是发光二极管或者打印机。最初被应用于电脑的屏幕也被简单地当作输出装置,技术人员认为它是将电脑计算结果显示给用户的单纯的外部设备。在触摸屏广泛普及的今天,在很多人每天超过十个小时面对电脑屏幕的今天,已经几乎没有人再那么想了。
就像个人电脑(PC,Personal
Computer)这个名称所暗示的那样,电脑屏幕与人的关系是“个人的”。不像电影屏幕和电视屏幕前经常坐着多个人,电脑屏幕与用户的关系是一对一的。屏幕总是处于用户手臂所及的触碰距离,就像社会生活中关系亲密的两个人的空间位置一样。在时间方面,用户使用电脑屏幕时更加自由,无论是用它阅读还是观看视频,它对时间的约束更弱,不像看一部电影或看一部电视剧那样需要遵守排映时间表的要求。人们通常在家中和在办公地点与电脑屏幕打交道,这说明电脑屏幕对人有一定的空间约束。电脑屏幕总是被置于较亮的环境中,并位于和电视屏幕相似的平视高度。
电脑屏幕和电视屏幕最大的不同在于观众变成了用户。由于距离更近,即使电脑屏幕的物理尺寸往往比电视屏幕更小,电脑屏幕覆盖的视域范围仍然明显大于电视。这保证了电脑屏幕对用户的注意力有更高的独占性。不仅如此,电脑屏幕是机器与人进行互动的主要途径。它是所有四种屏幕中交互性最强的媒介。电脑屏幕直接对用户在键盘一百多个按键上的操作提供反馈。在屏幕显示区域数以百万计的像素位置,用户在每一处的鼠标交互操作都被精确地定义。
四、手机屏幕
手机屏幕与用户的关系更密切,它与人的关系是“私密的”。它像人的一部分,是具有形象意义的“人的延伸”。手机与用户相伴的时间更长,它基本上二十四小时都在用户的附近。由于手机独特的移动性,用户在任何时间、任何地方都可以从贴身的口袋取出手机来,观看屏幕上的信息。和其他三种屏幕比较起来,在与人的关系方面,手机屏幕的地位显得比较“卑微”,因为用户在观看的时候视线通常是俯视的。手机屏幕上呈现的内容主要是短信、手机报、MP3音乐、短片和小游戏等等,对用户时间的占用短,适合利用乘坐交通工具、等待的碎片时间。手机通常在较亮的环境中被使用,其屏幕占据的视域范围比电脑屏幕小,这也决定了它具有更强的非独占性。
用户直接触摸手机的屏幕或紧邻屏幕的按钮来影响屏幕中的内容。这意味着在与手机屏幕交互的过程中,用户更加积极和主动,用户和电脑、手机屏幕的互动比电影、电视要强得多。这与社会生活中的情况类似,同时这也导致了另一个现象,即互动性强的交互对象往往具有更高的优先级。当房间里电脑和电视机都开着的时候,人们总是坐在电脑屏幕的前面;在看电影时手机如果响起来,人们的注意力一定会转向手机的屏幕。这也是为什么当人们置身于需要消极活动的社会场合时——例如上课、开会等等——总是被要求关闭手机。
手机是一种具有高度移动性的个人化便携式平台,文学作品和影视视频作品以数据文件的形态在其中保存、呈现,并利用其通讯能力随时、随地得以自由传播。在与人的关系层面上,手机屏幕标志着媒介的空间特性发展到新的阶段。正如《VIDEO:20世纪后期的新媒介艺术》一书中谈到的,“从人类原始的艺术记录——岩洞壁画,到实用器皿上的描绘,到礼器上的图案纹饰,再到轻薄便于携带的纸莎草、绢和纸,艺术的媒介经历了从只能固定放置到可以随意移动和展示的变化,在这个变化过程中,作画者和欣赏者的心态也由崇拜或装饰过渡到鉴赏与玩味。” ⑤
五、结语
除了以上四种屏幕之外,近期一种新的屏幕正在进入人们的视野。2010年,当电纸书从喧嚣走向平静的时候,以ipad为代表的平板电脑开始受到热烈追捧。这种屏幕定位于个人电脑和手机之间,兼具视域广和移动性强的优点,并能以多点触摸屏为用户提供自然、流畅的交互。由于其成功地建立了一种平台加应用的传播模式,适合报社、杂志社和电视台将内容打包为定期更新的程序,免费发布或低价提供给非常广泛的用户,所以带动了传统印刷媒体向数字化平台迁移的一个热潮。
毫无疑问,所有这些屏幕还会在人们的社会生活中变得更加活跃。而在这种现象背后,是各种媒体内容向视频融合的趋势⑥。电影和电视的传统创作、制作、传播、呈现和体验模式被重塑,新的模式毫无例外地将围绕视频展开。电影和电视本身就是以24格每秒或25帧/30帧每秒的速度呈现内容,对于电影屏幕和电视屏幕来说,它们是原生的视频媒介。但是很多人都忽略了一个重要的事实,电脑屏幕和手机屏幕也是视频的载体,它们总是以60赫兹以上的速度不断地在我们眼前刷新。在今天的社会生活中,我们见证了文字阅读的媒介和音乐欣赏的媒介向屏幕这种视频装置上的迁移。我们的阅读已经大量地基于屏幕,我们更多地通过看MV音乐视频欣赏音乐,而不是单纯地听磁带、CD和MP3。甚至是雕塑、建筑等艺术作品,我们也可以通过屏幕欣赏新的立体影像,而且这些立体影像还可以是动态的视频。屏幕和视频的关系如此紧密,这注定了基于非视频的内容呈现方式的电纸书必定是昙花一现,它必然要被以ipad等为代表的视频原生媒介淘汰。
从电影屏幕、电视屏幕到电脑屏幕、手机屏幕,人们生活与工作中的媒介越来越强调开放、分享与互动。电影屏幕要求人们在特定时间里,坐在封闭的环境中向它“朝拜”,观众既没有机会在观看时相互交流,也无法与内容进行互动,只能被动地“做梦”;电视屏幕减少了对人的空间约束,赋予了观众与屏幕平等的地位,观众可以在几十到上百的频道中选择,但到观看特定节目时仍然有时间限制⑦。通过电视屏幕进行点播、互动及与其他人沟通的愿景被描绘了很久,但由于其技术架构的封闭,目前进展非常缓慢,而这在电脑屏幕上可以很轻松地实现;支撑电脑屏幕的技术体系早已允许用户点播视频,用户也能够自由交流对作品的评价,甚至可以创作自己的内容与他人分享。电脑游戏加强了人与屏幕的互动,而即时信息、社交网站则更加强了人与人之间的互动;手机屏幕将空间和时间约束进一步打破,短信和微博的流行让人和人更紧密地联结在一起,时间和空间的限制被前所未有地减弱。当然,这种进步不是支持手机通话的哪个专用通讯网络带来的,而是得益于数据通讯网络的开放平台,简单的说,就是因为屏幕连上了互联网。
注释:
① 汝眠:《电视和我们》,《文艺争鸣》1991年第1期,第14页—17页。
② Edward T.Hall,《The Hidden Dimension》,ANCHOR BOOKS,DOUBLEDAY,1990,P114-P125。
③ 李骥:《三网不是问题,三屏是个问题》,《创意传播》,2010年第6期,第23页。
④ [美]尼尔.波兹曼:《娱乐至死》,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04年5月,第65页。
⑤ 朱其:《VIDEO:20世纪后期的新媒介艺术》,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 2005年11月,第2页。
⑥ 蒋爱利:《从首届三屏合一新春晚看受众地位的提高和媒介强强联合趋势》,《当代教育理论与实践》,2010年6月第3期,第152-154页。
⑦ [日]藤竹晓:《电视社会学》,安徽文艺出版社,1987年10月,第119页。